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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綱吉番外(五)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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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彌散著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半掩的窗簾縫隙中打落進幾縷午後的日光。

綱吉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將那一小塊光線重新遮擋起來,這才再次靠坐回床頭,不太明顯的松了一口氣。

他頓了頓,目光忍不住望向了自己的床邊,那裏此刻正趴伏著一個人,後背伴隨著呼吸的頻率極輕的起伏著。

夏莉睡著了。

大概在兩天前,他突然間便感到有些不太舒服,當天上午便發起了低燒,但因為並不嚴重的原因並沒有放在心上,簡單吃了藥便以為沒事了。

沒想到的是這次久違的感冒來勢洶洶,他很快就為自己的掉以輕心付出了代價,迫不得已轉入醫療室掛起了吊針。

這原本只是一件小事,他並沒有打算告訴任何人,卻不知夏莉是從哪裏聽來的消息,第二天一早便匆匆趕到了總部,堅持留在這裏打算陪他到輸液結束,然而卻在等待的過程中因為太過疲憊而進入了夢鄉,倒是讓綱吉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這些年來她似乎一直都是這樣,有時候甚至讓他產生了某種錯覺,就好像她永遠都會如同現在這樣陪在他身邊,一如隨行的光與影一樣,那是一種難以言說、卻又無法被輕易斬斷的羈絆。

雪白的墻壁映照出彼此的倒影,即使闔上了窗簾,可室內的光線卻並未因此而變得昏暗。綱吉在不知不覺中便盯著夏莉的睡顏發起了呆,腦海中記憶紛雜,卻沒有任何指向性,以至於他看似想了很多,但最終卻沒有一點是真正能夠落入心裏的。

伴隨著年歲的增長,回憶過往似乎也變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只有偶爾在繁雜忙亂的事務中騰出空閑時,他才會仔細回想過去的那些事情。

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才恍然發覺,真要算起來的話,他與夏莉自國二時期相識,至今竟然已經邁入整整第十個年頭了,真是不可思議。

這種事情如果放在任何一位朋友身上,他都不會產生這樣奇妙的感覺。可唯獨只有夏莉,在經歷過那樣的糾葛後卻依然選擇留了下來,便始終與其他人是不同的。

這種不同也許是情感上亦或心理上的自我暗示,畢竟他沒有辦法將她過往的情意與所言所語悉數忘去,只簡簡單單的以為這樣便好了。他很清楚的知道,夏莉望著他的目光一直都沒有改變。

似乎自從裏包恩到來以後,他便始終背負著一份不知來自何處、卻又格外厚重的希望,在漫無邊際的道路上奮力前行。

這種感覺說不上好與不好,但他卻是已經習慣了的,就像他一直以來都習慣於想要不去辜負任何人。

可事實證明,這很難做到。

未被阻隔的陽光打落在夏莉輕闔的眼簾上,細碎的金光伴隨著清淺的呼吸起伏流轉於微卷的睫羽,綱吉盯著那幾點光芒短暫的出神了片刻,不知為何突然想到了夏莉曾經吐槽他社交軟件苦手的事。

其實他在電子設備這方面雖然不算精通,但也並沒有夏莉所想的那麽誇張,很多時候他往往只是不太願意去做而已,而原因無非是不夠喜歡。

將自己的個人生活放到公開的網絡上供一些不熟悉的人瀏覽,這樣的事情無端便會讓他感到有幾分被窺視的微妙感,他本以為夏莉也應該是與他一樣的想法,可她在這方面卻遠比他想象中要熱衷的多。

看多了她發的東西,漸漸地他似乎也對此沒有最初的排斥,雖然依然保持著令人發指的低下更新頻率,但偶爾想起來時卻也還是會發一些圖片,就像是日常生活裏的隨手記一樣,零零碎碎的,如同一個又一個細小的縮影。

從床頭櫃上摸起手機,綱吉調出了相機功能,調整好角度後便對準熟睡中的夏莉按下快門。

屏幕一黑一白,將眼前的這一幕永久保存了下來。他本來是想將這張照片發到朋友圈,可當目光觸及照片中夏莉恬淡的睡顏後微微一頓,不知為何就改變了主意,轉而照了一張僅有她半片衣角入鏡的新照片上傳了出去。

至於原本的這一張,他也並沒有刪掉,安安穩穩的讓它躺進了自己內存並不算豐厚的相簿中。

感冒吊水這種事情很常見,綱吉在編輯內容時思考了片刻,還是猶豫著加上了一句“已經開始退燒了”,這才按下了發送。

誰曾想就在下一秒,原本安靜的房間裏突然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鈴聲,他下意識擡起頭去追尋聲音的源泉,卻發現那似乎是來自於夏莉的手機之中。

這聲音只響了一下便停止了,可夏莉卻已經被吵醒,伏在床上的手臂微微收緊,睜開了睡意朦朧的雙眼。

“……我睡著了?”

她揉著困頓的雙眼直起身,目光在觸及他時一滯。

幾乎是肉眼可見的,那眼底的茫然頃刻間褪去大半,夏莉也沒想太多,下意識的便朝他的方向伸出手,神色間還帶著幾分懵懂的迷糊。

綱吉微微垂下眼,感受到柔軟的掌心落在自己額頭,熟悉的溫熱順著相貼的皮膚緩緩流淌進血脈。

他不動聲色的收緊放置於被單之上的手掌,心中無端感到有幾分緊張,便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好在這姿勢並未保持太久,夏莉很快便收回了手,覆又摸了摸自己:“好像已經退燒了。”

她態度自然,綱吉擡眸望向她,卻發現她已經低下頭去撥弄自己的手機了。

有幾縷黑發自她耳邊滑落下來,很快便被她隨手撥回,綱吉的目光被她的舉動牽引,面上一片柔和,唯有右手指尖在不自覺中輕輕搓撚著被單。

夏莉不知是翻看到了什麽,突然‘咦’了一聲,有些驚訝地看他一眼:“你竟然發動態了。”

綱吉倒是沒想到她能發現的這麽快,揚起唇角點了點頭,剛打算開口說些什麽,卻又聽見夏莉道:“這個特別關心的鈴聲也太難聽了。”她一邊說一邊又把頭低了下去,指尖輕快的躍動在屏幕上,就像是自言自語咕噥了一句,“我得換一個才行。”

原來剛才那個將她吵醒的鈴聲竟然是她給他設的特殊鈴聲,難怪響的那麽巧合。

綱吉怔了兩秒鐘,不禁啞然失笑。他望著眼前的夏莉,右手漸漸停止了動作,可唇角彎起的弧度卻沒有落下去。

這幾年來,他一直在思考該以什麽樣的方式對待夏莉,可卻始終沒有找到一個滿意的答案,這或許也是因為他自己內心深處的迷茫。

成年人的世界不再如少年時期那樣是黑即白,只簡簡單單的‘喜歡’和‘討厭’就可以劃下界線。他從未反感過夏莉的存在,甚至曾經產生過短暫的欣喜,可這樣的感覺到底是不是喜歡,並沒有人可以說得清楚。

在他們二人之間如今已經摻雜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以至於連一個足以交付的答案都無法輕易說出口。

這是從夏莉下定決心想要留下來時便註定的結局,而造成這樣局面的關鍵之人卻是他。

如果他當初再堅定一點的拒絕,在那個被白雪覆蓋的長街上沒有叫住她,那麽一切便都會不一樣。

最起碼,對夏莉來說會不一樣。

只可惜他終究還是沒能做到狠下心,甚至到現在連自己的內心也無法分辨了。但好在夏莉從來不會在這件事情上強求他表態,倒是給了他足夠的喘息時間,讓他在對待她時不至於亂了分寸。

——所有關於她的言語與舉動全部出自真心。事到如今,他只能做到這一點。。

兩個人就像是約定好了一樣,誰都不曾主動提起,便始終保持著一份微妙的平衡。

綱吉面上一如往常,內心深處卻多少帶了幾分愧疚。

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一定很快便可以給予她答覆。

烏龍一場的訂婚儀式結束後,他將夏莉送回門外顧問莊園,與她約定好回日本的事情,便面帶微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之中。

這是今日的意外之喜,他並沒有想到夏莉會突然出現在這場訂婚之禮上,短暫的驚訝過後,多少有一些哭笑不得。

裏包恩的惡趣味依然還在時不時的發作,這些原本都是針對他而來的東西,卻不知道為什麽近些年逐漸喜歡上了牽扯進夏莉。

綱吉心中隱隱猜到一些原因,他重新坐回了車裏,目光穿過一層暗色的車窗落在了路邊樹木高大濃密的枝丫上,眼底帶著幾分尚未散去的柔和。

車子緩緩駛動,山本擡起頭看了一眼後視鏡中的他,不由笑道:“是和夏莉說了什麽嗎,好像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綱吉應了一聲,聞言不禁微笑起來:“很明顯嗎?”

“哈哈,反正是可以讓人一眼就看出來的程度。”

山本朗聲一笑,轉頭和他說起了送夏莉來時的事情。當提到夏莉一本正經邀請他的時候,這笑容也沒有褪去,唯有目光狀似無意的朝他望去。

“她當時的表情很可怕,總感覺是認真的,所以我就沒忍住,提前把小鬼瞞著她的事情說出去了。”

敏銳的捕捉到了話語中隱藏的深意,綱吉將視線從窗外收回,擡起頭時正對上後視鏡中山本望來的雙眼。

良久,他輕輕搖了搖頭,語氣溫和卻又篤定:“夏莉不會這麽做的。”

正如同她了解他那樣,他也同樣了解她。

即使身處於這樣的環境,但夏莉的心中卻始終保留著一份柔軟,而這正是他無論如何也要守護好的東西。

“不一定。”

沈默許久的獄寺突然開口,卻是罕見的否認了綱吉的話。

他按滅了指尖的香煙,伸手按下車窗,從外刮進的風吹散了車廂內盤桓許久的煙味,也吹拂起他額前的碎發。

察覺到車內的氣氛有些沈悶,獄寺微蹙起眉,似是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說道:“人都是會變的。”

“那家夥……搞不好是真的想那麽做。”

很難得會從朋友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言論,綱吉不由楞了楞,但很快便微微一笑,將所有思緒斂入眼底,並沒有再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夏莉變了嗎?

在他看來,她是沒有變的。真正改變了的人是他……亦或者是他們才對。

******

或許是古堡裏的氣氛總是太安靜的原因,綱吉不知從何時起,漸漸有了看書的習慣。

從小到大,他從來都不是擅長學習的那一類,即使裏包恩到來後總是被強迫著去做許多自己不擅長的事情,可總有一些東西,卻是無論怎樣也無法改變的。

因此雖然說是看書,可也僅僅只有午休時光那短短的半個小時。反倒是裏包恩得知後還算滿意,說不管怎麽樣,良好的習慣總是要堅持下來。

有了這樣的話,使早已習慣於聽從對方教導的綱吉在路過書店時便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腳步。

這是位於巴勒莫郊區的一處偏僻的巷道,明明是半下午的好時光,可這裏卻像是被人遺忘了似的,安靜到有些冷清,唯獨屋頂上的幾只麻雀還透著點生機。

伴隨著頭頂風鈴的輕響,他走入店中,反手將清脆的鳥鳴聲阻隔在外。

書店角落的音箱裏傳來舒緩的輕音樂,所有窗簾都被整齊安置在窗戶的兩旁,燦爛的陽光穿透玻璃,灑滿了整個店面,在光潔的地板上打落下幾道暗黃的光暈。

這樣的氣氛下,綱吉也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以幾乎是蝸牛般的移速,一點一點、極為細致的走過了一排排書架。

鮮明的色彩與各異的字體百花繚亂,落入眼底時卻像是一縷空氣,並沒能讓他產生足以停駐腳步的沖動。他便這樣狀似一路看、實則什麽也沒看進去的閑逛著,直到走至書架的盡頭。

有什麽東西驀然被觸動了,使得他頓住身形。熟悉的文字就這樣猝不及防的闖入視線,黑白相間的封皮上印刷著端正的日語,正是太宰治所著的《人間失格》。

在異國他鄉看見來自本國的字語,無端便會讓人感到親切,因此綱吉下意識的擡起手,卻在指尖即將觸碰到書的封面時戲劇性的停下,就這樣保持著姿勢站立了片刻。

餘光中有人無視了他的避讓,以一種十分自然的姿態越過他的手拿下了立於頂端邊緣的書,白皙又纖長的手指劃過黑色的紙面,帶給人一種極致的視覺沖擊。

空氣中突然湧入一股甜甜的味道,就像是童年時最愛吃的水果糖,膩人卻又有著難以割舍的美味。

綱吉收回手,側目望去,第一眼便看到的是對方在室內過於矚目的白發。

那雙奪書的手百無聊賴的翻閱過書的扉頁,很快便察覺到了來自他人的視線。於是白發青年擡起頭來,紫羅蘭般色澤明亮的雙眼在視線相接時彎成一道月牙,就這樣笑瞇瞇地沖他打起招呼。

“喲,初次見面,請多關照咯^ ^”

口中說著這樣的話,態度卻熟稔的仿佛兩人早就相識。綱吉心中隱隱生起些許感知,面上卻不動聲色,平和地朝他笑了笑。

“請多關照。”

簡單的招呼後,似乎就也算是可以搭話了,白發青年依然保持著明媚的笑容,晃了晃手中的書,似是好奇地道:“你也喜歡讀這個嗎?”

“稱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吧……”

綱吉的目光不著痕跡的掠過青年的面容,又仿佛只是隨意的看了眼他襯衫散落的腰間。

確實是沒有見過的人。

並未配槍,也沒有匣子。

可即使如此,剛才那一閃而過的危險感卻並不是錯覺。

心中這般思考著,綱吉放緩了語速,口中溫聲回應著:“只是有幸拜讀過而已。”

白發青年一只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中,站姿與背脊挺直的綱吉相比顯得格外散漫與隨性,他的嘴裏嚼著什麽東西,但沒嚼兩下便被吞了下去。於是綱吉猜想那應該不是口香糖,而是其他糖果之類的東西。

似乎並沒有察覺到他的打量與並不明顯的警覺,青年拿著那本之於文壇頗受爭議的作品,就像是真的想要與他進行一場友好的書友之間的交談會晤。

青年拉長了聲音:“你覺得這本書的主角……”

就在綱吉以為他接下來會問他“這是個什麽樣的人”時,卻聽到面前的白發青年話音一轉,問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問題。

“你覺得主角,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唔……換句話說,他真的是人類嗎?”

關於《人間失格》這本書,它的名氣或許多多少少摻雜了諸如“遺作”之類的黑色標簽,但也正因為如此,反倒成為了吸引人們去閱讀的理由。

綱吉第一次接觸到它,大概是青澀的高中時期,那個時候的他在裏包恩的壓迫下,硬著頭皮閱讀了許多日本文壇留下的許多名作,《人間失格》便是其中之一。

關於最開始的印象,他其實已經記不太清了,只是至今仍隱隱的記得那時的他在面對這本書時,似乎閱讀的十分吃力。

明明文字並不生僻,可其中展露的諸多思想卻格外的晦澀難懂。

雖然多多少少能夠對某些方面產生理解的情緒,可那終究只是片面的,而更主觀的有關於主角的內心活動,甚至很難讓人感同身受。

即使是這樣,綱吉卻也從未懷疑過主角葉藏身為“人類”的本質,最多就是苦惱的抱怨一句這個人的想法好難懂啊,然後沒過多久便將讀過的內容忘記大半。

但面前的白發青年似乎並不這麽想。與當年讀完後始終一知半解的綱吉相比,他似乎才是那個真正讀懂了作者所表述內容的人。

“敏感又放浪,自卑又驕傲,對這世間所展露的一切醜陋都有著獨到的自我認知,而這個認知是從很早的時候便已經自心底形成的,姑且可以算作早慧。”

“比起單純的‘人’,我倒覺得他更像是‘神’呢^ ^”

青年說完便笑了起來,似乎並沒有想得到綱吉的回應,將手中的書籍放回原處後,伸出自見面起便始終插在口袋中的右手朝綱吉擺了擺,中指上被兩簇羽翼懷抱的瑪雷指環折射出一道微光。

“嘛,反正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到那時再回答我也不遲哦~”

丟下這句話後,白發青年便轉身毫不留戀的離開,店鋪的風鈴輕響,待到綱吉再度回過神時,這裏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神……會懼怕人嗎?

下意識的,他的目光落在了被擱置回書架的書本上,略微猶豫了片刻後,再度伸手將它取了下來。

抱著包裝好的新書推開書店的大門,綱吉重新回到了外間的世界,街道盡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知已經等了多久。

夏莉低著頭站在樹蔭下,正百無聊賴的踢著腳邊的石子。這種頗具孩子氣的一面她很少會在他面前展露,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便開始認為“成熟”是必要的,就好像不這麽做便會被拋下。

而事實上,無論她是否保持著過去天真的樣子,對於綱吉來說都並不那麽重要,因為他早在繼承之日便已經做出了一定會保護她的選擇。

可即使如此,每當他在無意中看到這樣的夏莉時,還是會自心底感到開心。

這世上總該有一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對他來說如此,對夏莉來說也是如此。

正因為擁有著相同的認知,他們才能夠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而不用擔心有一天會迷失。

出神之間,他已經走到了夏莉的身後。

時值初春,午後的陽光溫暖又和煦,即使落在皮膚上也並不灼人。

綱吉極輕的腳步並沒有引起夏莉的註意,她依然背著手低著頭,全心全意的把註意力放在那顆小小的石子上,讓它在自己的左右腳間來回滾動,仿佛格外鐘愛這樣的游戲。

綱吉忍不住笑了下,思考著如果自己在這時叫出她的名字會看到怎樣的表情。

是驚愕,亦或是窘迫呢?

然而就在他張了張口打算將心中突然升起的想法付諸實踐時,迎面突然吹拂起一陣輕風,頭頂樹梢上那片自冬季便雕零的殘破樹葉,就這樣擺脫了懸掛已久的枝頭,顫巍巍的飄落而下,正好落到了夏莉的發尾處,與長發勾結。

面前的夏莉似有所感,然而還未有動作,綱吉便已經先她一步伸出手,輕輕將那片早已枯敗的落葉摘了下來。

這只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甚至未經思考,就好似本能般自然。

夏莉回過頭,目光倏然間與他對視,眼底還帶著未來得及收斂的驚訝與警覺。

綱吉望著她微笑起來,剛想將手中的落葉遞到她面前,卻突然頓住。

就在目光相觸的一瞬間,夏莉的表情已經發生了變化,那眼底多餘的感情頃刻間如潮水般褪去,轉而流露出更為濃烈與熾猛的歡喜。

她原本空白的臉上驀然間綻開了燦爛的笑容,在陽光下微微帶著些琥珀色彩的眼中映滿了他的模樣。

那一直以來被小心翼翼珍藏的、極盡克制著不去釋放的感情,在這一個瞬間傾閘而出,幾乎就要將他整個人吞沒。

一如這雙倒映著他面容的眼睛,在此刻熠熠生輝。

噗通。

心跳停擺了一瞬。

綱吉望著這樣的夏莉,竟罕見的有些失神。

隱隱有一顆深藏已久的種子即將破土而出,就在他茫然思考此刻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時,夏莉卻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她飛快的收斂好臉上的表情,目光眨眼間便已經從他臉上移開,略顯急促的轉動起眼珠,似乎在搜尋著什麽。

當看見被他抱在手肘中的書籍時,一個新的話題便找到了。

“你買了什麽書?”

她沒有特意等待回答,而是湊上去看了看,很快便自己得出了答案,不由哦了一聲,似乎有些意外:“沒想到你會選這個啊。”

那點隱秘的、還未來得及被破解的情愫就這樣被打斷,綱吉的思路很快便被她找到的新話題帶跑,回想起剛才的問題,再看著眼前已經恢覆往日模樣的夏莉,不知為何竟有些想要知道她的答案。

然而被問到的夏莉卻看了他一眼,頗感興趣的反問道:“那你是怎麽想的呢?”

綱吉一楞,但還是照實的說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我覺得他是‘人’。”

望著夏莉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突然便想起白發青年的答案,不由微微蹙了蹙眉,指尖輕輕搓動起來。

“難道夏ちゃん也覺得那是‘神’嗎?”

“不,不是。”

被從沈思中喚回的夏莉笑了起來,她仰起頭看向他,口中輕聲道:“我認為……那是擁有‘神格’的‘人’。”

對於夏莉一直以來都喜歡著自己的這件事,綱吉其實是十分清楚的。

但在這幾年的時光中,他卻因為始終無法分辨清自己感情的歸類,而沒有選擇給予回應。

他本以為這樣的日子也許還會再渡過一段時間,然而或許是所謂的順其自然,又或許是夕陽下鼓起勇氣朝他所在的方向邁來的夏莉過於耀眼——

從並盛離開之前,他們終於確定了關系。

擁抱她的那一刻,原本空無一物的懷抱便溫暖填滿,他以為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可事實上,真的如此嗎?

他明明很確定,在答應她的那個時刻,他已經舍去了心底的迷茫,可在那一日之後卻又陷入了難言的困惑之中。

他是喜歡夏莉的。

也許是在這長久的、日覆一日的陪伴之中所誕生的憐愛,也許是一瞬之間在面對她時所產生的怦然心動,可除此之外,卻比曾經年少時的感情少了些什麽。

又多了些什麽。

察覺到這點後,綱吉開始反思。

這段嶄新的、卻也與過往完全不同的戀愛關系令他再度陷入了迷茫,他忍不住反思自己究竟是受了環境的影響,又或者是心底深處隱藏的不安,以至於產生了‘如果不答應,是否就會失去’的自私想法。

如果那日與夏莉的對話沒有發生在並盛,而是一個完全沒有兩人共同回憶的場所,他又是否會回應夏莉的告白。

一個人無法輕易肩負起一條生命。那麽一段感情就可以嗎?

他明明……想更慎重一點的。

因為那是夏莉。

在她的面前,如果抱有任何一絲的不確定,都是對二人之間這近十年相處所產生的感情的辜負。

抱著這樣的念頭,綱吉開始努力尋找答案。

得知了他真實想法的裏包恩沈默了半晌,這才勉為其難地開口:“與她在一起,會讓你感到痛苦嗎?”

綱吉茫然地搖搖頭。

裏包恩勾了勾唇角,他似乎並不著急,先是端起手中的咖啡杯輕抿一口,細細品了品才道:“雖然與以前並不一樣,但愛的方式本身並不只拘泥一種。”

他晃著手中的杯子,微笑著換上了一種憐憫的語氣:“果然還是戀愛經驗太少的緣故吧。嘛,現在說這個也晚了點,畢竟已經過了最佳的戀愛訓練時期了。”

話題說著說著又朝著不正經的方向而去,綱吉忍不住揉了揉眉尾,正打算抱怨兩句諸如‘不要總是說這樣的話啊’之類的語句時,餘光中卻突然發現這位家庭教師已經收斂了笑容,不由得再次朝他看去。

“你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答案,盡早看清吧,不然痛苦的就會是另一個人了哦。”

裏包恩垂下眼,視線落在仍漂浮著些許熱氣的杯子上,語氣與以往相比並沒有什麽不同,仍是淡淡地道。

“這種事情總是要學會自己解決的嘛,畢竟……我不可能一直陪著你。”

綱吉怔了怔,可凝眸仔細看去,卻沒發現什麽異常。

滿懷心事的結束了這次談話,綱吉回到了自己的居室,站在洗臉臺前發起呆來。

鏡中的青年已經完全褪去了年少時的青澀,唯有面容上顯得一如既往的柔和,即使是在面無表情的時候都並不會產生難以靠近的攻擊感。

他突然間便想起了曾經的自己與京子,那段原本美好卻逐漸牽涉繁多的初戀,算得上是他二十四年來的人生中唯一的戀愛經驗。除此之外,與女生相處的經驗也少之又少,這幾年來更是只有夏莉一個關系比較親近的同齡異性。

望著鏡中這張早已看慣、卻又與過往記憶中有了許多不同的臉,綱吉忍不住輕嘆了一口氣。

十年的時光可以改變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如果沒有夏莉的存在,現在的他即使單單只從身份上來講的話,便很難想象自己究竟會愛上什麽樣的人。

恰在這時,放置於西褲口袋中的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他連忙掏出來一看,正好是夏莉打來的。

按下接聽鍵,熟悉的聲音很快便落入耳中。

這是交往以後幾乎每晚都會進行的一個環節,兩個人即使不在一處,也會隔著聽筒向對方分享自己一日中經歷的事情,這其中並不僅僅只有趣事,比如夏莉就很喜歡告黑狀,尤其說起裏包恩時更是滔滔不絕。

作為今日才剛剛與對方見了面、並被嘲笑了戀愛經驗稀少的彭格列十代目,綱吉聽著聽著便忍不住微笑了起來。他擡起頭來,無意中望見了鏡中的自己,眉眼間清晰可見的笑意中滲透著往日連他自己也不曾察覺的柔軟。

原來在與夏莉說話時的自己,是這樣的表情啊。

“怎麽了嗎?”電話那頭的夏莉問。

“不,沒什麽。”他垂眸笑了笑。

正如裏包恩所說的那樣,在他的心中,其實早已經有了答案。

終於弄清楚自己真正想法的綱吉心情不可控制的好了起來,以至於身邊的人都開始問他最近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好事,只不過他都一一否認了。

一直以來在感情的表達上都十分傳統與含蓄的綱吉並沒有想將這件事大肆宣揚的想法,甚至也沒有將自己耗費多日終於尋找到的‘答案’告知於夏莉。

他以為這都只是些小事,卻沒能想到,他看清了自己,卻再也沒能看清夏莉。

那日在書店中遇到的青年名叫白蘭,是近兩年新興的傑索家族的首領。那一日在書店的相遇並不是偶然,白蘭也不是真的想和他探討書本主角的人生。

沒過多久,他遇到特意來找他的入江正一,了解了有關於對方的一切後,他才懂得了那番對話的含義。

白蘭自以為是神,可事實上,他也只是人而已。

伴隨著白蘭身份的揭開,隨之而來的各自事情很快便打亂了綱吉的陣腳,讓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都疲於奔波,以至於忽視了夏莉。

她一直以來都是最了解他的人,因此他本來以為沒什麽,但是卻在後來的事情中又一次發現自己錯了。

在白蘭的晚宴與夏莉爭吵過後,他站在臺階下望著夏莉離去的背影,突然間便想到了獄寺曾經說過:人都是會變的。

所以是夏莉變了嗎?為什麽她與他記憶中所熟知的樣子完全不同了?

亦或者……是因為這段關系的改變?

這一切都沒有答案。因為從那之後他便發現,他再也無法看清夏莉的心了。

她在想些什麽,她會做些什麽,他全都一無所知,而他甚至沒有時間去處理和思考這其中所存在的問題。

裏包恩逝去後,彭格列的處境一落千丈。動蕩之中,他要保護她,要保護所有在這裏的夥伴,因此他不能倒下,也不能露怯,便在所有人面前微笑著說沒事。

可夏莉卻哭了。

她很少在他的面前哭,之前的幾次似乎也都與告白有關,可這一次卻並不是這樣。

他以為自己很信任她,可她卻說,他從未信任過她。

兩個人完全相反的認知,似乎已經註定了接下來結局的走向。

與夏莉分手後,他制定了計劃中的最後一步、同時也是最關鍵的一步。完成了這些之後,心中的一塊巨石總算是落了下來,剩下的只需要的是實施。

就是在這時,他再度於彭格列總部的走廊上見到了夏莉,那個他本以為不會再來這裏的人似乎又變回了他所熟悉的模樣,他看著她冷靜的將手中的任務交托給每一個人,在人群散去後卻走向了窗邊,目光悠遠的望著窗外的天空,不知在想著什麽。

她會想些什麽呢?

明明只是想要了解另一個人想法這樣的事……

沒有了裏包恩的他,果然還是不行嗎?

可是現在的他,已經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夏莉已經走出了太遠,他再不做點什麽,她也許就要走出他的世界,再也不會回來。

僅有三人知道的計劃已經開始實施,他想,等一切結束之後,便告訴她所有的真相,包括那從未說過的對她的感情。

他是喜歡她的。

他已經不再迷茫。

可當真正與她相對時,那些無法言說的真正理由,卻讓他在她面前失去了所有辯解的資格,唯有如同任性的孩童一樣一遍又一遍的重覆著‘請你等我’的請求,期盼她能夠給他最後一次機會。

他看不見這條路到底會通往何方,僅僅希望她可以陪在他身邊,就像過去的每一天一樣,雖然現實痛苦不堪,但總會在這樣的陪伴下重新變得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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